我爷饭桌上两件事不耽搁,一是搅面,二是讲草原。
一碗羊肉臊子面,他嫌面条、肉料、酱醋三者不匀,就要搅和。待我们吃罢,收碗拾筷,他还在搅。
搅呀搅,搅成了糨糊。
他的故事大多年代远久,对我们隔辈人更是模糊至极。他讲他的父辈是何等之富有,家里多少马多少羊圈,一个夏天喝几大缸的酒。
他讲他如何在甸子河里徒手抓鱼,当场剃鳞烤着吃,吃到一肚皮的鱼卵,有多香浓。
他讲他如何套牢了无数匹倔马的灵魂,也讲他年轻时遇到过的俊俏妹子。
这些往事循环往复,从小听到大,我与几个妹妹倍感无奈。听腻了!
实在像是蜜糖拌奶油一样腻!
直到有一天,他的故事跳脱出虚渺的语言,竟有了一张配图——那是一个崭新的故事。
家有枫木老方桌一台,玻璃板下放满照片,妥善安放了全家成员的面孔。
去年冬至的晚饭上,他搅面五分钟后,望见窗外暴雪陨落,对着雪怔了一会儿。他暂停了饭局,挪开玻璃,从全家福照片后面取出另一张黑白三寸照来。
我妹妹当场惊声尖叫,这是她首次对爷爷的故事提起兴趣来:呀呀!爷爷!这是谁啊!你认识吗?好帅啊!好帅啊……
我妹妹正处于过度迷恋韩国男星的年纪,她扔下碗筷跳起来夺过照片,险些亲上一口!
照片里,眉清目秀的青年,貌若潘安,分秒内秒杀所有一线男星素颜。中山装风格老气,也抹不去眸子里的精锐神采。
照片下角标粗糙的印字,反映了上世纪照片洗印工艺的拙劣。
“摄于一九七三,春”。
……
一九七七年,共和国恢复了高考制度。
曲知青说了,一生垂怜草原风景,不是他的正途。他说要去考试。
我爷说:你考啥?
他说:我听说国外牧场现代化建设很先进,听说每只羊每头牛都有各自的编号,想去看一看他们是怎么搞的,能不能拿回来在国内搞一搞。
他离开内蒙时,面色晒得发黑,数年来的草原长风,赐他一份北方的粗糙与干练。而他也给一户普通的牧羊人家,带去了南方剑客的深邃哲思。所谓南方商人们处事“圆滑”,大抵还是一种智慧罢。
我爷爷要他留下一照片,说是留个纪念。照片是他参军时照下的,小政委,面容精致,雄姿英发。
他走的时候,我爷爷把羊角匕首塞进他的行囊。
还补上一句:价值连城。
又补一句:和你一样。